美国对华芯片脱钩的终局会怎样

（图片来源：Unsplash）

1991年1月17日，美国隐形轰炸机从沙特阿拉伯出发，飞往伊拉克，用激光制导炸弹摧毁了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电话交换机大楼。片刻之后，美国海军舰艇还向巴格达周围发射了116枚搭载数百万精密芯片的战斧巡航导弹，开始了第一次海湾战争。

这场“沙漠风暴行动”成为了改变世界格局的一战。美国这一战打出了耀眼的战绩，用微不足道的伤亡消灭了当时“世界第三强国”伊拉克，而且将该国总统萨达姆的军队赶出了科威特。

同时，这也是美国向苏联发出的一个强有力的信号，表明美国的军事实力和半导体日益增长的重要性，因为同一年苏联解体，美苏持续了近半个世纪的冷战和两极格局结束，解体后的俄罗斯进入了长达10年的“休克”，经济和产业全面衰退，芯片行业发展停滞不前。1998年，俄罗斯爆发金融危机，该国经济几近崩溃。

长期研究半导体历史的美国塔夫茨大学弗莱彻学院国际史副教授克里斯·米勒（Chris Miller），在《芯片战争》(Chip War)一书中写道，尽管克格勃尽了最大努力，但苏联（以及后来的俄罗斯）在芯片行业发展仍远落后于美国。米勒认为，美国在计算机、半导体领域的前沿技术实力，是其在美苏冷战结束后成为世界超级大国的决定性因素。

事实上，一颗指甲大小的芯片，已成为当今世界资金投入最大、最为复杂和先进的技术之一，而且还是现代世界赖以生存的稀缺资源，对全球经济的重要性不亚于石油。如今，科技、经济力量都建立在芯片的基础上。从智能手机到股票市场，从汽车到超级计算机，从制导导弹到微波炉，一切都离不开芯片。

据美国半导体工业协会（SIA）最新数据，2024年，全球芯片销售额达到5735亿美元，同比增长3.2%。

英特尔（Intel）CEO 基辛格（Pat Gelsinger）曾表示，过去50年，石油储备的位置决定了地区局势，而未来50年，芯片工厂建在哪里更为重要。

长期以来，美国、日本、韩国以及欧洲各国，都在芯片设计和制造领域进行激烈的竞争，以图赢得这场立足于科技之上的战争。如果没有半导体和其制造的电子产品贸易交往，全球化就不复存在。而亚洲经济在过去半个世纪的迅猛崛起，也是建立在芯片制造聚集的基础之上的。因此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谁在芯片设计和制造领域保持领先地位，谁就在科技和经济等领域产生巨大优势。

数据显示，2024年，平均每辆汽车装有大约1200个芯片，价值600美元，是2010年的两倍。几乎同时，美国在全球芯片制造中的份额已从1990年的37%，下降到2020年的12%，而中国大陆的份额已从零左右升至大约15%，中国台湾省和韩国的份额均略高于20%。

如此多的芯片生产集中于亚洲，美国已感到不安，尤其近两年“全球芯片荒”已造成美国经济出现剧烈波动。因此，自2016年左右起，美国政府出台一系列出口和法规措施，对中国通信、芯片、超级计算、人工智能等领域全面围堵。过去七年，英伟达、三星电子、台积电、华为等国内外半导体巨头都深受影响。

2024年10月7日，美国商务部工业和安全局（BIS）发布一套半导体出口管制新规，旨在限制中国获得先进计算芯片、开发和维护超级计算机以及制造先进半导体的能力，被认为是美国对华实施的有史以来最广泛的芯片出口限制措施。更早之前2024年8月，美国推出《芯片与科学法案》，补贴超过520亿美元阻止半导体制造业外流；去年12月，台积电在美国亚利桑那州总投入400亿美元的二期项目开工。

美国总统拜登去年12月到访台积电亚利桑那州厂开业典礼，拜登左右两边分别是台积电总裁魏哲家和董事长刘德音

几乎在同一时间，克里斯·米勒（Chris Miller）教授撰写的这本《芯片战争》（Chip War）原作于去年10月4日出版，看似巧合，实非偶然。该书发布之后引发全球广泛关注，英国《金融时报》和《经济学人》将该书评为2024年度最佳图书。

本书追溯半导体产业发展历程，基于大量史料研究，通过多个生动的历史故事，直面大国博弈下的芯片战争格局。时隔八个月后，本书终于来到国内，简体中文版由半导体专家蔡树军翻译。

近日，钛媒体App和《芯片战争》一书作者、美国塔夫茨大学克里斯·米勒（Chris Miller）教授进行了一次独家深度交流，分析当前“逆全球化”下芯片产业如何发展，美国一系列“组合拳”是否能改变全球芯片产业格局，以及中美两个大国的芯片技术竞争会给全球带来怎样的影响等。

米勒对钛媒体App表示，美国政府在芯片方面并不关注商业或经济，而更关注的是安全。如果中美紧张局势缓解或找到缓解的其他对策，美国将不太可能实施进一步的出口管制。

他直言，美国《芯片与科学法案》给予的政府补贴方案，是在一个不公平的竞争环境背景下做出的。他认为一方面部分针对性的补贴措施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帮助企业，但另一方面，补贴也有可能扭曲半导体企业的决策和发展，政府在补贴芯片生产方面应该谨慎。政府通常更擅长支持基础科学和研发，而不是直接投资于公司。

米勒称，相比原子弹，芯片制造绝对更难。他认为，几乎没有人能跟上台积电的步伐。

米勒强调，目前芯片脱钩已经造成研究交流被打乱、供应效率低下、供应链体系巨变。未来除非找到减少芯片竞争的办法，否则半导体行业将很难恢复到原有的供应链体系当中。

《芯片战争》（Chip War）作者Chris Miller教授

以下是钛媒体与Chris Miller教授的交流实录，经钛媒体App编辑整理：

钛媒体：当前，中美芯片关系与1990年代美日芯片贸易战有哪些区别？

Chris Miller：最大的不同是地区关系。在日本芯片产业的鼎盛时期，美国和日本是盟友。相比之下，中国和美国则不然。美国和中国在芯片问题上的紧张关系远不止是贸易，而是战略力量。

钛媒体：过去半个多世纪，是什么力量在推动芯片技术不断升级和发展？

Chris Miller：主要驱动力是我们对计算能力的非凡需求。每两年，芯片行业就会发现将每块芯片的计算能力提高一倍的方法。如今，在训练人工智能技术时，我们仍然受到算力限制。如果我们有更好的芯片，未来就会有更好的人工智能技术。因此，AI 算力对芯片有着巨大的需求。

钛媒体：自2018年起，美国两任总统特朗普、拜登时期都不约而同围堵和遏制中国大陆半导体产业，但芯片企业却没能从中受益，美国半导体制造巨头科磊（KLA）、泛林（Lam）等公司都出现了销售额下降情况，您如何看待美国的这一做法以及影响？

Chris Miller：毫无疑问，美国的限制对其中一些芯片公司来说代价高昂，但美国政府在芯片方面并不关注商业或经济——它关注的是安全。因此，随着中国军事实力赶上美国，美国希望管控高科技风险。

钛媒体：去年8月，美国政府签署《芯片法案》，包括超过527亿美元的政府补贴等方式支持发展美国芯片半导体产业，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带来的影响？

Chris Miller：政府在资助研发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但芯片公司只有建立可行的商业模式才能取得成功。有针对性的补贴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帮助企业，但补贴也有可能扭曲企业的决策。如果公司更专注于赢得补贴而不是赢得客户，那将无济于事。

我认为政府在补贴芯片生产方面应该谨慎。然而，美国朝这个方向迈进的决定，是在一个不公平的竞争环境背景下做出的。经合组织在 2019 年对不同国家的半导体补贴进行了一项令人印象深刻的研究，他们发现，所有国家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补贴，但存在巨大差异。一些美国公司从外国政府获得的补贴比从美国本土获得的补贴还多，所以他们投资国外也就不足为奇了。如果企业能就没有补贴的公平竞争环境达成一致，那就更好了，但在当前的环境下这似乎不太可能。

钛媒体：在美国《芯片法案》以及台积电积极到海外建厂等趋势下，这真的会改变全球芯片产业格局吗？

Chris Miller：几十年前，中国大陆与中国台湾省的局势比现在更稳定，因此许多国家都在努力实现芯片制造基地的多元化。这就是为什么如此多的国家——印度、欧洲、日本、美国和其他国家正在向自己的芯片产业投入资金的部分原因。然而，中国台湾省拥有独特的能力和巨大的芯片制造能力，因此它很可能在未来许多年内成为该行业的主要参与者。

钛媒体：《芯片战争》书中有一章记录了1970年代和1980年代美日之间的芯片贸易战。那么，为什么后来日本芯片技术发展落后于美国和韩国？

Chris Miller：日本公司专注于市场份额。他们投入了巨额资金，成功赢得了市场份额，并将美国公司赶出了存储芯片市场。但他们提高产能的同时，是以牺牲盈利能力为代价的，因此许多日本芯片公司几乎没有赚到钱。一旦韩国竞争对手学会生产存储芯片，他们就会再次利用较低成本的优势将日本公司赶出市场。

钛媒体：您如何看待美国芯片措施？

Chris Miller：我认为对于许多中国公司来说，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某些类型的活动可能会引起美国机构的更多关注。但美国限制的最大驱动力不是中国企业的具体行动，而是中美以及两岸关系。如果找到缓解紧张局势的方法，美国将不太可能实施进一步的出口管制。

钛媒体：众所周知，当下全球芯片行业处于衰退周期，而企业开始投入成熟制程（28nm及以下）中。那么您认为成熟制程工艺芯片是否依然拥有长期的商业模式？

Chris Miller：从商业角度来看，生产28nm或更早工艺芯片的芯片制造商面临的挑战将是找到可行的商业模式。这一挑战不仅是中国芯片制造商独有的——所有低端芯片制造商都面临着这一挑战。与只有几家生产商的领先优势不同，竞争更加激烈，成熟制程市场优势和利润率通常较低。因此，中国芯片制造商将不得不评估他们是否可以在竞争激烈的市场中设计出一种可行的商业模式。

钛媒体：未来，中美会给全球芯片产业带来怎样的影响？请您展望一下这场竞争终局。

Chris Miller：我认为中国可能会继续向芯片公司投入大量资金。我还认为，在半导体方面，中国芯片的“国产替代”情况会变得越来越普遍。现在，很多中国制造的产品里面都有外国芯片，但鉴于外部环境影响，芯片行业面临分叉成独立供应链的压力（比如台积电在中国、美国、日本都建造同一制程的制造工厂）。因此，我相信中国可能会推动企业购买国产芯片。美国、欧洲、日本和其他地方在某种程度上也存在同样发展动态趋势。这可能进一步导致芯片行业加速分散成不同地区。

当然，芯片竞争也有一些积极的方面，比如更多的资金流入研发。但总的来说，我认为目前芯片竞争的零和博弈是不幸的，它正在造成研究交流被打乱、供应效率低下，而且公司重复性投资造成供应链体系改变。一个理想的状态是，世界应该只有一个半导体供应链。因此，除非找到减少芯片竞争的办法，否则半导体行业将很难恢复到原有的供应链体系当中。